【不期而遇】
爬到山顶的时候,身上冒出了微汗。来自远方的风吹过全身扩张的毛孔,舒畅无比。山峰的对面仍旧是一座座高山,在视野中绵延不断。
董卿靠在围栏上,天际白云匆匆,脚下悬崖断谷一步之隔。
来时尚早,山上并无其它游人。林间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古寺的钟声自青山深处传来,似亘古留存,一遍又一遍。
周涛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盒烟。
她摇头,“早戒了。”
周涛笑了笑,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又递给了她。
淡淡的青烟缭绕在两人之间,周涛说:“你有抽过吗?”
董卿接过烟,看着那有些湿濡的滤嘴,笑了,她的手指触碰到沾着周涛口水的烟。“那倒也是。”她说。
年轻那会儿压力大,太多事情堆积心底,寻不着排解的办法,便点燃了第一支烟。但她的家教,她的事业,让这支烟注定在她嘴里只能短短停留于点燃的那一刻,剩下的,便是自顾自燃烧着,化作一片烟雾消散于尘埃。
而递给她烟的眼前人,与她也是有着相同的做法。
她想起她们都还年轻那会儿,黑暗静谧的夜里,女人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一支烟靠近另一支烟,于是一点零星火化作两点微光。黑暗中她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那烟雾缭绕,幽幽窜入鼻尖。
她闭上眼,避免被那烟雾熏得刺目。
周涛和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久不见。”周涛说。
她睁开眼睛,看向周涛。女人五官端正,线条硬朗,一如记忆中英气。她嘴角带着浅浅笑意,眼角沾染了几处皱纹。岁月柔软了她的利刃英姿,让她像水一样温润,带着已为人母的优雅。
“好久不见。”十分老套的对话。董卿笑着回答。
说是好久不见,倒也不算是。虽然她们现在都已渐渐淡出台前,但每逢重大节目、会议等,都是见得上面的。不多不少,一年到头来,也有那么几次交往。
只是董卿知道,当她在这里遇到周涛,当周涛递给她手里这支烟,那么一切便都有了不同。
“今天怎么有空出来爬山了?”周涛问她,闲话家常。
她也轻巧地说,“孩子接到母亲那里了,他爸想孩子了,回去了。一个人无聊,便想着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周涛赞同地点头,“这儿空气是好。”
空气中带着微微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烟的味道。
董卿弯起嘴角,笑道:“咱要是不抽烟,空气更好。”
周涛向她扬了扬指间的烟,无所谓道:“呼吸新鲜空气,不是么。”
新鲜空气么。倒更像是陈年旧事腐烂的味道。董卿这样想着。
“你说要是被记者拍到我俩站一块儿抽烟,明天新闻得炸成什么样子。”好像也没别的话可以说,但总好过无言的沉默。
但这话一出口,董卿便觉着似有些不对味。
果然,周涛若有所思的视线瞟了过来。
董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
周涛点点头,说:“我知道。”
董卿抿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必要。
她是真的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意思,自己也是真的明白的,过去的已经过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香香还没出生,有一天晚上她喝多了酒,在北京城的小酒吧抱着周涛说了些胡话。周涛挽着她的手把一身酒味的她带出酒吧。
她靠在周涛的肩头,贴着周涛有些踉跄地走着。月光从天上洋洋洒洒落下,穿透街道两旁高低不一的树丛,她们的影子在月光下印成一片。
她醉意朦胧的眼里倒映出周涛的面容,连呼吸都近在咫尺的暧昧距离。
就是这样的姿态,被一个记者尽收眼底,尽收相机。
是周涛最先发现的,刹那间的闪光灯,周涛浑身一个激灵,警觉地向后一瞥,小巷深处一个匆忙的人影。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周涛放开董卿的手,朝着人影追了过去。
董卿突然间失了依靠,重心不稳地险些摔倒。扶着路旁的大树望着远去的背影,目光所及处的昏黄灯光,酒醒了大半。
夜风吹得头昏脑胀,董卿站在周涛车子旁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浑身忍不住地微微发抖。
周涛回来的时候,董卿死死地看着她。月影斜移,照在周涛面无表情的脸上。
“酒醒了?”周涛问她。
她点头:“醒了。”
周涛打开车门,“我送你回去吗?”
“好。”
车子奔驰在午夜灯火明亮的城市,穿越高楼林立,月色皎洁。
董卿看着周涛递给她的照片。暧昧的纠缠,不确定的关系。
不明所以的心情间,周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会意地点点头。两相沉默间,她点了支烟。
黯淡的烟火在指间燃烧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也与此同时地消逝着。
照片最后被她烧成灰烬丢进了公寓楼下的垃圾桶,周涛说底片可能会有点麻烦。复又说,相信我。
火苗跳跃的瞬间,映衬着她们面无表情的脸,董卿没有说话。
不管相信与否,最后的结果都是如此。
风平浪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睡一觉醒来,她仍旧是光鲜亮丽的董主播,周涛也会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坐到丈夫身旁。各有各的幸福,各有各的路。
这件可以称得上风波的事件,她和周涛后来都默契地闭而不谈。
她没有深究周涛用了什么办法或是手段压下了对她们说不上毁天灭地但的确能够负面消息缠身的新闻,只不过后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周涛。
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还要一起共事。说疏远,不是那么恰当,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到她们彼此笑意后的疏离客气。
适逢关键时刻,央视变幻不定的风云,她扶摇直上的经历,两者关系的前后对比。都为不胫而走的流言提供了充分的遐想空间。
董卿看到周涛有些低垂的眼眸,面容平静。她想,周涛应该也是和她一样,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她生疏而又熟捻地弹了弹烟灰,“其实我挺好奇的。”董卿问她:“你是怎么搞定那个记者的?”
有些久远的记忆了,周涛静默了两秒,方才说道:“开了更高的价。”
董卿失笑,原来这么简单。
和那些犹豫不决摇摆不定徘徊不前的选择比起来,真的,太简单了,简单得触目惊心。
“你呢?”周涛反问她,“我也挺好奇,你当初怎么说分就分了。”
董卿对她的问题有些惊讶,“你说程前?”
周涛点头。
董卿笑,“缘分尽了呗。”
“我以为…”周涛有些踟蹰,但还是说了下去:“我以为你说想生孩子的时候,是打算和他结婚了。”没想到之后,就传来了分手的消息。
董卿摊摊手,“当时看你母性光辉特灿烂,顺口一说。”
周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董卿道:“你现在不也是。”
董卿说:“是呀。”
“所以我挺佩服你的,事业和家庭都能兼顾。”
“你也一样啊。”
“我啊,我被小家伙可折腾够呛。你说你家香香多乖啊。”
“孩子还小,当然爱闹腾。再大点儿就知道疼妈妈了。太安静了也让人着急,我倒是还想着香香要是和别的孩子一样闹腾该多好呢。”
“那倒也是。我没太多时间陪他,大部分时间是我妈在照顾着。总觉得对不起孩子,忙完这段时间得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了。”董卿打趣道,“周主任您可得给我批这假呀。”
周涛说,“你如今想放个假,还有人能拦得住你?”
董卿闻言,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然而欲言又止间,她唯有沉默以对。
是啊,今非昔比。
她看着指间燃烧到滤嘴的烟,将它捻灭。
周涛适时地又递给她一支,这次是她自己将其点燃。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抑制住深吸一口的欲望。
烟已经不是她们最常抽的牌子了,周涛那年留给她的那最后半盒烟她也早已忘记放在了哪里。可能是搬家时忘记了拿,可能是被母亲收拾时扔进了垃圾箱…有很多种可能,但那都没有关系了。
古寺的钟声再次敲响,伴随着鸟啼虫鸣飘散在空中。
都不重要了。
她没有想过她和周涛会再有这么近距离相处的一天。自然也没有想过旧情往事近况都聊完后,还能再说些什么。
大概什么都可以,所以什么都不合适。
于是相顾无言,满目寂然。
日光渐甚,穿透天际匆匆白云而落,照在周涛的身上。阳光在她身上晕出浅浅金色的光辉,她闭着眼睛靠在栏杆上,淡青色的烟雾在空中缠着她细白的脖子,她唇角带着柔软的笑容,任凭风扬起额前的碎发,不去管它。
——因为你喜欢北京的阳光啊。
——山顶距离阳光更近一些。
——周涛,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风声飒飒,晨间鸟语,林叶朝露。不及她敛目抬眼间刹那的风情。
“回去吧。”周涛掐灭手里的烟,没有看她。
有三五游人步上山巅,在不远处或气喘吁吁或嬉笑打闹。
董卿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回去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口罩下有些沉闷。
她先一步迈开腿,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脚步有片刻的迟滞,却还是迈了出去。不是她一贯留给身后人那决绝而没有丝毫余地的背影,不是脚下生风的自信盎然,不是心坚如铁的无往不利,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次普通的遇见,一段并不长的路,她拒绝那人的背影,所以先一步走在她的前头。
狭小的山路,青石板铺成的阶梯,风吹起路旁的落叶在空中打着转,有点像水中的漩涡,似乎想要席卷着什么。
“难怪上山的时候没有看见你,原来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周涛在她身后这么对她说。
董卿头也不回地说:“选择的路不一样,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
一前一后地走着,踩在地上斑驳的光影中。
“这段路陡了些。”周涛说。
董卿说:“也偏僻些,人少。”
周涛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身体。”
董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背对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那更应该多锻炼锻炼。”
“台里工作已经很辛苦了。难得的假日,回家好好休息。”
周涛想,她应该是知道董卿是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冬日里的阳光,总是格外温暖。
有些话你不说,但是我懂。
脚下的阳光剪影带着其特有的轨迹,是不是应该沿着这碎片的轨迹,顺着她的话再去捕捉些什么时光缝隙里的往昔。
迟疑与果断化作脚下长长的青石板一路向下,行之半山腰处,闻见香火气息。
这座曾名誉一时的古寺渐渐衰败了下来,当年游人如织香火旺盛的景象不复以往,只余下偶尔念旧的人过来探望。
院子旁的围栏上,红色丝带随风飘扬,同心锁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不知道那些愿望历经年月可否实现。
今天的风没有当年那么喧嚣,寥寥无几的人脸上大多是挂着落寞的苦涩而不是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念旧的人真多。
如果不算她们两个。
去看看吗?
去吧?去吧。
半山腰上,她挺直的背脊,肃穆的三鞠躬,虔诚坚定。
——你信这个?
——来都来了。
——为亲人祈福?
——啊,我想挂同心锁。
——这个得和恋人一起。
——谁规定的呀?我今天就和你挂一个。
董卿笑意盈盈地回望她一眼,周老师觉得如何?
她无奈地摇头,走上前去,那就依你吧。
后来再没有那样的目光,只一眼便悄悄红着脸躲避。
其实你笑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在红丝带上写上字句,系在同心锁上。
“呐,董卿,你当年在那里写了什么。”周涛问望着围栏出神的董卿。
但董卿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着摇头,不语,自顾自向前路走去。不再多看一眼。
周涛收回视线,跟着董卿一路向前。
天上的云朵飘啊飘,像是飘在人心上。
她其实想问她,既然是和我一起牵着手许下的祝愿,为何又不让我知道你究竟写了些什么。
但那些过往浮浮沉沉,随着云朵一起飘散。一如那些不言而喻的心照不宣,与董卿一如既往的执拗。
林间偶尔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董卿想,也是奇妙,她居然对当天发生的事情仍旧历历在目。
回忆像个顽劣的孩童在她心间绽放着俏皮的笑脸,像是很久以前她做过的一个梦。
她梦见那天喧嚣的风扬起她跟周涛长长的头发,在空中扭转在一起,像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
她梦见黑暗的夜里清冷的月光,女人不甚清晰的侧脸,猩红的微光,缭绕的青烟。
依稀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个世纪,她站在台下高高仰起的脖子,周涛不经意间的一瞥。
记忆缠绕纠结,她的头发从长发变成短发,抖落身上的碎发站起来,没有丝毫留恋,走就走吧,从一块浮冰踏着另一块浮冰向上攀爬,是没有退路的。
那时节,她并不知道她放弃了什么,或许依稀知道,但并没有人去管它,只道是前路山高水长路渺茫,已没有退路,便尽全力努力去找寻唯一的归途。
行至山脚,路到尽头。
山脚的街道上,落魄的歌手谈着吉他,唱着不成调的歌曲。
像是昨日重现。
那年董卿挽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吹着初夏的风,点燃一支烟站在街道旁听着流浪歌手唱。
那是一曲耳熟能详的情歌。
董卿在她耳边细声说,他唱的没我好听。
她董卿逗得笑出声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下次你唱给我听。
很多人聚集在这里,一阶阶长阶,放眼望去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们掐灭了烟坐到了人群中央,那个歌手唱得一首比一首好听。
董卿笑说,情歌都是唱给路人听的。
周涛看了她一眼,说,情歌都是唱给有心人听的。
董卿没有听歌,径直走到车子旁边,“送你一程吗?”她问。
周涛摇摇头,“老路等会儿来接我。”
董卿犹豫了两秒,口罩遮住了她大半面容,直余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她最终还是没能把那句再见说出口,只是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周涛说好。
她目送着车子疾驰而去,就如同那些在时光间隙中苟且偷生的回忆,在阳光明媚之下飞速向前。
周涛在视线中一片空白时,转身向着上山的路走去。路过那个流浪歌手时, 她似乎记起来了,那年董卿和她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弯下腰,在吉他盒里放了一张钞票。
这次她选了董卿上山的那条路,也是她们刚刚一同走下来的路。
陡峭难行,但人烟稀少。
她以为她会再多说些什么。例如这些年来的辛苦,在她轻描淡写地讲述下像吹在脸上的风一样令人升不起情绪。但她知道,她已经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她早已不是昨日那爱哭的女孩,她如今风轻云淡,哭泣也不会再对你说。
但幸好,周涛想,还是有些地方是没有变的。她总是留给人一个背影,和一句说不出口的再见。
她走到半山腰上,围栏旁边,仔细寻找。
那十多年前的锁如今依旧光鲜亮丽,丝毫没变,像是周涛第一次见到董卿孤傲地站在人群中央直視她的双眼,但她们如今却早已在这烟火人间,沾了太多柴米油盐。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找到那条红色丝带,她以为这本应该与那被董卿烧毁的照片一同消散于尘埃。
但命运总是这么奇妙。
十多年前董卿站在这里笑着问她信不信命中注定,她当时没有给出答案,她当时只能把两手插在兜里,拂去掌心细密的汗。
当她时隔多年再次站在这里,她没有面色潮红浑身发抖,她只是平静地像一滩泛不起波澜的死水般将那褪了色的丝带在手中展开。
却在看到字迹的那一刹那终究是险些落下泪来。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古寺的钟声回荡在绵延不断的青山中,似亘古吟唱。
一遍,又一遍。
-------------
可以算作《她和她的爱》的番外吧。
评论(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