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人

「舞鞋」

《舞鞋》
1.

每每忆起六六年的夏天,周涛都好像还能感受到那时烫脚的石灰面路,毒辣的太阳光,以及红卫兵小将们火红得刺眼的袖标。

周涛是在五六年,也就是她十二岁那年,随着父母从老家淮南搬到北京来的。那会儿正值大鸣大放,文艺界着实赶上了几年政策好的日子。中央为发展文艺工作正向各省广招人才,周涛的母亲师从一位法兰西的舞蹈家,芭蕾舞步跳得名满安徽,被直接破格抽调到北京的师大女附中,连丈夫的工作和女儿的教育都一并给解决了。

周涛从小就头脑灵,不但功课好,还在母亲的熏陶下学习了法语和芭蕾,跟着母亲的歌舞团参加了文化部的汇报演出。一双心爱的舞鞋随着她四处辗转,见证她收获了无数少女的艳羡和少年的垂涎。

变故是从六六年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其实前两年就陆续有人被关禁闭、罚写检讨了,只是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政治还太远。惊闻附中的卞校长被一群学生用带钉子的木条活活打死的时候,周涛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

八月中旬,北京各校开始大规模批斗老师,每天都有人被自己的学生拉出来游街,一双双拿惯了教尺的手把写着“臭老九”的牌子举过头顶,接受革命群众的唾骂和造反派们的踢打。

轮到周涛一家那天,母亲显得毫不意外,一脸木然地理了理周涛的头发,推开快被小将们砸烂的木门走了出去。一个臭老九还不够,还兼了拜洋师、跳洋舞的通敌的名头,母亲对自己的下场已是心知肚明。“舞鞋不能丢,腰板不能塌,好好活下去”,这是父母被押走前对周涛说的最后一句话。

剩下的两个年轻女兵依例留下来,把周涛双手反绑推到太阳地儿里站着,接着进屋抄家。锅碗瓢盆四碎,书本典籍纷飞,震得周涛脑子嗡嗡作响。汗和泪混作一团睁不开眼,却清清楚楚听得人群里尖声尖气的一句:“牛鬼蛇神的后代也是牛鬼蛇神!把她的鞋给扒了,烫烂这双嫩蹄子,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跳反动舞!”

一听这话,董卿扔下手里的硬面相册三步并两步地奔了出去。

她的父亲是工宣队长,没舍得让女儿离京串联,好说歹说把她给留在了身边,领着红卫兵们到处反右抄家。相册是她在周家一个高低柜里发现的,大半本都空着,有几张周涛跳舞时的照片。拿起来刚要撕扯,却鬼使神差地停下动作,拍拍手上的灰土,翻看了起来。听见外面乱作一团,这才回过神来把它撂下。

一出门就看见周涛被推倒在地,两个膀大腰圆的妇女正撅着腚伸着手把周涛的布舞鞋往下薅。其中那个起头的尖嗓子妇女一边攥着周涛的胳膊,一边骂骂咧咧,连带着周涛母亲一块,说她天天出来进去都扬着那白细的颈子,生怕被男人少看一眼。妇女住在周家对过,想必自家男人眼珠子没少往对面飞,这是趁着周家落难把气撒在了周涛身上。

“去你妈的!放开!”

董卿刚要上前拽人,一听这话愣在了原地。这句脏话生涩得缺乏气势,并不像她的小伙伴们平日常说的那样夹着唾沫,飞扬跋扈又顺理成章。她看见说这话的人脸盘子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却还不肯认输地死死挣扎。

董卿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把脏话都说得如此斯文。在这人人都肝火旺过日头的红色革命场,它显得那么渺小可笑;但一想到它是从周涛倔强的唇齿中发出,她又觉得再斯文也不为过。

“都给我起来!周家跟法国人过从甚密,有特务嫌疑,该怎么处置她组织上都有特殊安排,你们再这么瞎闹是要犯错误的!”董卿想都没想就搬出了小队长的架子,连吓唬带嚷嚷的把那两个粗妇和围观群众都给轰走了。

“切… 快进屋歇歇吧,搞不好过阵子你就要下放啦。”其实组织上对于反动子弟都是教育为主惩罚为辅,只有罪行严重的才被发配到场部劳改。只是本想伸手扶周涛起来却见她抿着嘴怒目而视,董卿又有些恻隐又没啥好气,最后只得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顺便唬唬她。

周涛心里不好过。为了生死未卜的父母,为了每月公社发放的区区十二块钱生活费,为了那天拉扯中撕破的心爱的舞鞋。

也为了那个几乎每星期都要挑一个傍晚过来晃一遭的董小队。

周涛恨极了戴着红袖标的人,不知为何这个人偏要在她眼前晃悠。虽气不过,但一来自己实在不会说什么狠话,何况她还小自己几岁,二来那天也算是她帮自己解了围,倒也顶多就是板着脸不理她。那人来的时候没再带着小跟班,却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毫不在意周涛的冷漠。这礼拜提着二两油渣,下礼拜攥着一包红糖,到月底又是半斤鲜奶… 托董卿的福,周涛居然也能时不时打打牙祭。

这样过了几个月,就当周涛犹豫着这次见面要不要对她笑笑的时候,董卿却没有露面。

十一月的傍晚正是起风的节骨眼,周涛伸长脖子站在大路边,时不时地跺着脚。离上次董卿过来好像有半个月了吧,周涛每天都出来望,直等到天全黑下来才摸着黑回屋去。

天擦黑了,周涛正考虑着今天要不要早点进屋,就瞧见隐约有个细细的人影走了过来。待那人走近,周涛确定了那就是董卿。

“哟,我们大舞蹈家这是在等我?”开口就是气人的话,周涛也没心情跟她置气。“你这阵子干啥去了”,说着打量了一下她单薄外套下见瘦的身子,“病了?怎么还穿这么少?”

“没有。”董卿胡乱地摆摆右手示意略过话题,左手一伸递过来一块羊角面包,又拽着周涛走到房檐下避风。

“我想看你跳舞。今儿是我生日。”这是周涛头一次听见她提要求,愣头愣脑的。

“舞鞋坏了。”这是真话,也不是没想去买一双,只是六块钱的价格实在没有余力负担。另外,周涛总是隐隐觉得董卿今天哪里不对,她若是答应了跳一支舞,便好像证实了什么事情似的。

“面包赶早吃了吧,别等放硬了。这几天别出来等了。”周涛低着头感觉自己快被董卿盯穿了,听了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抬眼一看那人的背影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周涛不知道董卿为何选了这样夜色隐蔽的时刻过来,更不会知道这个面包已经成了她能拿出手的最好的副食品。她只知道当晚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跳着拿手的舞,却害羞得不敢抬头看她唯一一位观众的眼睛。

董卿第二天已经下不来床了。昨晚回来的时候父亲守在门口,二话没说就拿皮带往她身上招呼。“叫你作死!叫你作死!你还嫌没人盯着咱家是不是!那丫头到底是什么妖精化的把你迷成这样!”

躺在床上,董卿心里想的全是昨晚周涛避重就轻的说辞。她不敢拿眼看自己,说明她心里已经有影儿了。可不!离老远就看她哆哆嗦嗦站在道边儿,鼻头红的让自己差点忍不住拿手给她揉揉。她盘算着赶紧去买一双舞鞋才好,周涛脚不大不小均码就行,看她到时候还说什么。董卿有点促狭地想。

旋即又叹了口气。其实前阵子自己并非有意玩失踪的,谁成想有一天在监察委员会被言语暧昧地问了半天话,直到一位干事拿出一份举报材料,说有人揭发自己跟有通敌嫌疑的人进行腐化活动,她才明白自己不但在引火烧身,还几乎给周涛火上浇了油。父亲作为工宣队长自然也成了重点盘问对象,刚回家就给了董卿一顿打,还收起了家里的棉大衣,严令禁止她出门。那个年代,无产阶级的纯洁性是比女儿的性取向更值得维护的事情。

顾不了那么多了。几天后董卿趁着父亲出门的空当溜了出去,攥着自己仅剩的钱打算买一双新舞鞋,等天黑了就送过去。

她忍得下父亲手中恨铁不成钢的皮带,忍得下连续几月只吃定量供应粮,唯独难忍周涛站在西北风里的样子,却忘了那晚被没收棉衣的自己冻得说不出几句话来。

也正是这天大清早,周涛就揣着一小沓零零整整的票子出了门。走了个把钟头到了军部大院后巷,从那儿一个倒卖军需物品的摊子挑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摊子上的东西件件紧俏,老早就围了不少打算改善改善生活的人。

回去的路上她把大衣抱在怀里,忍不住地低头嗅它崭新的布料味道,想象着那人穿在身上的样子。时不时地踮起脚转个圈,直走到晌午才到家。

父母恩爱多年,周涛记得从前每到冬天母亲都是这样,一手抱着给父亲置办的棉衣,一手牵着自己。回家的路那么长,她却只希望能再长一点,因为母亲脸上的幸福感有着太强的感染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会。

所以她贪恋着此时此刻内心隐秘的幸福。虽然它花了她快一个月的生活费,虽然在挑衣服的时候清清楚楚地听见一旁的大妈交头接耳时懒得压低的一句“资本主义就是害人不浅,都被整到这样了还成天想着怎么骚!”

家门口站着个男的,周涛的笑容在听见他的自我介绍后全僵在了脸上。他说,我姓董,是社里的工宣队长。

那天周涛没吃午饭,枕着那件军大衣,瞪着眼睛躺了一个下午。

董卿眼看着天空泛了红,便再也等不及它染黑,就把舞鞋揣在怀里迈着匆匆的脚步走向了周涛家。

她特地穿上了最严实的大衣,全身上下捂的密不透风,父亲能怎么样?总不能批斗牛鬼蛇神般打死她吧?不要紧的,可不能让周涛看见她身上的伤了呀。舞鞋揣在怀里,随着脚步匆匆,心脏也扑通扑通地快要从身上跳出来了。

她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梨涡里荡漾的都是对周涛的期待。

她看到舞鞋会做何感想呢?她会收下吗?她对自己又会做何感想呢?

这么久不见,她,会不会像自己想她一样想自己呢?会的吧?一定会的吧!她心里肯定是有影了的吧!

她接过舞鞋的时候会不会害羞呢?周涛红着脸不敢看她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呢?她生日已经过了,要是再让周涛跳支舞给她看,周涛会不会答应?

董卿揣着一颗热腾腾的心,走在冬日的残阳里,脚下生风。

“周……”董卿抿了抿唇,看着这人的脸,生怯而勇敢地喊出了那个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的名字。“周涛。”

周涛对着她闪烁的眼眸,嘴唇蠕动,犹豫后只是无奈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董卿眨了眨眼,“周涛……我……”她低下头,把被自己怀中温度捂热的舞鞋拿出来。“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周涛紧握的手僵在衣服口袋里,她看见董卿那双眼里闪着异常亮的光芒,就在这白昼与黑夜交接的时节,她抖了抖耳朵。

此刻,周涛毫不怀疑她灵动的眼眸与泛红的脸颊是为了什么。

董卿见她迟迟不语,咬了咬唇,心一横,不由分说地便把舞鞋往她怀里一塞。“我……我就今天上街顺眼看到了……”许是自己太过心急了,董卿懊恼而沮丧。

周涛抱着被妥帖包好的舞鞋,宛若一座大山压在了心底,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更多的,却又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颗软化而又不能软化的心。

周涛板着脸,就像刚开始对待董卿那般。她咬着牙,把舞鞋往地下狠狠一摔。

董卿目瞪口呆。

周涛浑身僵硬,眼眶抑制不住的热流几欲掉落。

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然后,她绷直背脊,像母亲每次起舞前那般骄傲。她一字一句地说她练习了一下午的措辞。

其实只有一句话。

她说,“董卿,你犯贱,别拉上我。”

2.
六六年步入尾声。
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街上一片萧瑟,毫无过年的喜庆。
董卿的袖章在冬天里的阳光下发着红光,像墙上领袖照片的眼睛,冷漠地注视这个疯狂的世界。
董卿没再去找过周涛。
身上的伤痕也好了大半,只是偶尔穿衣时碰到,还会想起皮带抽在身上是多痛,而又不免想起那个傍晚的周涛有多冷。
她是一众同学中的小领袖,逢人都是骄傲而充满光辉的董小队。
一次次家破人亡,曾经的辉煌成为最肮脏的存在。董卿每每望见同学们批斗中眼中的光芒,都忍不住一阵寒意。
就在昨天,又一位层德高望重的教授从阳台直直坠下,像萝卜一样倒插在地上,血浆粘稠恶臭,董卿扶着门吐。
那样的颜色与袖章的颜色如出一辙。
东方的红色。

她不能畏惧,不能退缩。
这应该是每一位红卫兵小将们的职责,破四旧,让无产阶级的旗帜飘扬在中国的上空。
可这又是怎样一个世界。
她惦记的人甚至不能挺直背脊跳一支她喜欢的舞。

董卿走在街上,前后簇拥,身旁人们两眼发光,像狼。见了门户就能直接闯进,一句抄家车子一推牌子一挂,打入十八层地狱再无生还之可能。

董站在一旁,她不够主动不够积极,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流着血全是冷的,散发着恶臭的。
周涛讨厌她是应该的。
是应该的。

“你犯贱,别拉上我。”
怎么呢。
十七岁的董卿想不明白。
喜欢一个人,想对她好,怎么就是犯贱。
十七岁的董卿想不明白。
明明那个人也会红着脸不敢看她,也会问她冷不冷,也愿意为她跳舞,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这样。
她想不明白,不懂。
周涛心里明明就是有影儿了,就是!可周涛又推开她推得那样干脆。
是因为这个世道吗?
是吗?
是吗?
是吗?
是。
周涛不能不管不顾。
她也不应该让周涛不管不顾。
这是她的错。
可她真的好喜欢周涛,好喜欢周涛,好喜欢,好喜欢。
毛主席那么多语录,怎么偏偏没有这个答案。
她喜欢周涛,该怎么办。

董卿站在斗志昂扬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像只斗败的公鸡,格格不入。

直到她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

不会错的。

那是周涛。

明明也没过多久,却感觉像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二人相视,董卿脚步欲停,又急忙别开眼去。
董卿,别犯贱,别犯贱。
周涛缩着脖子向前走,董卿应该不会再看她了。她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了。
一条街那么短,人影早已错开,周涛的影子却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小街尽头,董卿实在是没忍住回了头。
只见拐角处,那人缩在大衣里,向此处回看。
那是怎样一种情感。
深深凝望。
董卿再也走不动了,拔腿就想往周涛那儿跑。
周涛急忙低头,匆匆走掉。
董卿恍惚间想,得领袖召见,也没有这样快乐。
她看她!她在看她!
眼神骗不了人的!
她心里有她。

那年小年夜。
团圆饭吃过后,父母家长里短絮叨,董卿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恨不得拽住时间让它走快点。
终于捱到了父母都歇息的时间。
凌晨的月牙弯弯。
董卿再次把舞鞋揣在怀里,捂热。
她抄家时将大街小巷摸得通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在月色中,走向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

周在桌上摆了两幅空碗筷。
孤独从桌椅碗筷蔓延开来,无孔不入。
六六年冬天太冷了。
门外有敲门声,周涛如惊弓之鸟。
却转瞬想到,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怕的?父母生死未卜,直到现在都未能见上一面。还能怎样?无非克死街头。
只是敲门声轻轻响了三声,又归于平静。
周涛打开门,地上摆着个包裹。
眼熟得很。
分明就是那个傍晚她狠心摔落的那一刻。
周涛向四周望去,空无人影。
她还是收起来了。
想来想去,又打开了窗。
天真冷啊。
她拆开来,一双舞鞋。
她捧着舞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直到冷风从窗口灌注才醒来,醒来时一抹脸上,抹出两眼泪花。
怎么这么傻。
明明抄家时风生水起的很。要自己跳舞给她看时算盘也打得精。长得人模人样水灵灵,怎么就那么傻。
二十二岁的周涛只能叹息。
窗户开着,她脱了外套,穿好舞鞋。
正好身姿,烛火微光,摇曳,摆动,一曲舞步划破窗外人柔肠。
董卿冷得直打哆嗦,看她跳舞,好看,好看,真好看。没别的话说得出口。
忍不住笑起来,又想哭到不行。
流着眼泪笑。
周涛递给她一件军大衣,和一块热毛巾。
董卿不接。
周涛走出门给她披上,热毛巾扔脸上一通乱擦。
董卿也不介意,拽着周涛袖子不放。
“好看,你跳舞真好看。”
周涛见了这张脸,多少次出现在自己梦中,如今当真是给她跳了支舞了。
“回去吧。”
董卿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见她没甩,又靠近了几分。
“你心里……是…………对不对?”董卿紧张死了。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完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周涛甩开她的手,连同毛巾一起掉在冷风里。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周涛转身又走。
董卿却不走。
果然,她还是在门口回头了。
董卿破涕为笑,“大舞蹈家,你没有什么?”
“我没有喜……我没有喝西北风的习惯。”周涛恨恨地瞪她一眼。
董卿裹紧军大衣,“我过段时间再来。”

说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一溜儿烟跑了。
周涛看她脚下生风,“喂,慢点儿!当心摔死。”这句话却是只有自己能听到。

六六年到六七年真是一个大转折。
董卿万万没想到,自己生在建国年,却还有机会做“地下工作”。
那可不。首先得防着她爸。
无产阶级的纯洁性容不得玷污。
其次得防着无数双眼睛,资产阶级再腐化就是致命一击。
董卿劳心伤神,却甘之如饴。
即使有时候只是远远看周涛一眼,都能获得莫大的满足。

周涛心想,这不对,这怎么能行。
但董小队每次偷偷摸摸做贼似地看她一眼,她又咋忍心拒绝。
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她可抄了你家什么道德伦理生存之道,让董卿一眼全给瞅没了。
这是那个年代里,她心里最隐秘的窃喜。关于董卿。

六七年开春。
董卿瞒了父母说跟同学出游,在城市拐三拐四,于近郊和周涛见面。
董卿见了面就恨不得扑上去。
周涛嘴上说这什么时候了哪有心思踏青呢,草长莺飞的季节却还是跟着董卿向郊外走去。
“我无意中发现的,景色好极了,而且平时没人来。”
“既然那么好,怎么会没人来。”
董卿咳嗽了两声,“这不大舞蹈家要来么,平民自动让开场地。”
周涛说,“就你能贫!”
董卿嘻嘻一笑。
没人来,因为这是乱葬岗。
人扔尸体时她无意间穿了条小路走后面发现了。
一九九零年,有次与众友谈论。轮到董卿。她笑说,我第一次约会是在乱葬岗,坟包后。
众人皆笑,不信。
董卿说,那年是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三号,那年我十八岁,在北京近郊的坟包后边。她眯着眼睛,忆起那年云层湿漉,小径芬芳。
她说,走累啦,走不动啦。
远旁水色长青,近处枝丫驻鸟,鸣动声声。
周涛在她身旁说,董卿你好烦人哦。
随后牵了她的手 ,十指紧扣。
哦?莫非那人便是你独身至今的理由?有人问道。
董卿却陷入沉默,避而不谈。

一九六七年夏天的青石板依旧烫得惊人。
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董父将董卿锁在家里,打了个体无完肤。
董卿一把剪刀,按在自己脖子上。
她父母都死了,我担心她寻死,爸,就一眼,你就让我去看一眼,我求你了。
董父沉默。
董卿说,她死了,我也死。
她们之间联络并没有太过密切,周家是怎样的境况她明白,所以更加小心翼翼掩人耳目。只是,再怎么瞒,瞒不过同一个屋檐下生父。
可她还是出来了。
因为那是她父亲。
夏夜月色淋漓。
她推开门,周涛缩在墙角。

她抱住周涛。
周涛不说话。
她一直紧紧抱着。
直到周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

你别哭,你跳舞,跳舞给我看,你别哭,不要哭,我难受。

周涛埋在她胸前,牵了她跳双人舞。

舞步踉跄,步伐不稳。

董卿抱着她站定,我不会,跳不好看。

周涛说,没关系。

董卿擦了她脸上的泪,周涛,你别怕,还有我。

周涛垂首不语。

那天晚上她抱着周涛,窝在没点灯的房间里。

董卿一直说,周涛,还有我,还有我。
周涛抱着她,手按了按她的背。
董卿吃痛。
周涛说,刚刚跳舞就感觉出来了。是不是又被你爸打了?
董卿不说话。

紧紧地抱着她。
周涛说,何苦呢。
董卿闷头不语。
周涛摸摸她的头,我不会做傻事,你放心。
周涛,我不放心,我话说这儿了,你要是敢死,我就去陪你。董卿说得坚决。
周涛说,何苦呢。
董卿说,我愿意。
周涛说,不值得。
董卿说,张爱玲说过,爱情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俩人同时因为这句话呆住。
周涛低下头来。
董卿抱着她,握住她的手。
周涛,去年我问你的事,还有没有?董卿问。
周涛沉默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其实我去年说的是,我没有……没有不喜欢你。
没有不喜欢,就是喜欢。周涛,你喜欢我,我知道。
周涛无声点了点头。
那你听好了,周涛,我爱你。董卿在她耳畔说。
周涛握住她的手。

董顺势吻她。
周涛没有躲。

一九六七年冬天。

周涛找了份纺织厂的工作。

董卿那阵营的同学闹了矛盾,无产阶级斗无产阶级也是同样的狠法。
党同伐异。这样的事情究竟好在哪里。
董卿白日里学会了不露痕迹,只待那短暂难能可贵的和周涛相处的时间,她才会提及自己内心的想法。
人心似腐烂的苹果,恶臭弥散在天空。
周涛勾了勾她的手指,两个人小指牵到一块。
会好起来的。周涛说。会过去的。
那年周涛二十二岁。
父母双亡,如风吹柳絮,雨打浮萍,飘摇无依,举步维艰,却仍旧对未来抱有无尽期许。
董卿抱住她,拥抱,亲吻。
想时间就此暂停,想在这一刻老去,死去,想被鹅毛大雪湮没,化成种子埋进泥土。和她一起生长出同样的藤蔓,缠绕永远,无可分割。
那年天寒地冻,时代像绝症患者无可挽救。
董卿在她耳畔悄悄说,周涛,我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直到一九八七年周涛在九龙熙攘的街道上听着邓丽君的歌忍不住放声大哭时,才终于明白。
不会的,未来永远比现在更糟糕。
可惜她们都明白得太晚。

张爱玲说,爱情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母亲说,舞鞋不能丢,腰板不能塌,好好活下去。
一九八七年的香港放邓丽君的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一九六七年的北京,黑云压城。
这是董父第几次来了?周涛记不清了。
只是脚尖踢着石子,我明白的,我懂得。
她对未来有那么多期许,她明明单枪匹马,她明明孑然一身再无挂念,却畏惧颇多。
这是怎样的世道啊。
怎样的啊。
不过是惦记一个人啊。
连偷偷摸摸远远望一眼,都不行啊。

周涛点了点头,就像那晚上她回应董卿的爱情那样。
我会尽早嫁人的。您放心。

人是纺织厂同事的邻居。
姓陆。模样没董卿好看。

陆家祖上世代书香,运动中大宅挖出几筐金条,父母皆投河自尽,陆家死散各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周涛笑笑,倒是门当户对。

那年冬天小年夜,还是凌晨,董卿提着年糕。
小心翼翼问她,最近…交了新朋友啊?
周涛煮了碗年糕,说,嗯。

董卿故作轻松,也不跟我提提啊。
一碗年糕吃得食不知味。
谁都不说话。
煤油灯照耀两个女孩的侧脸。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岁月在一九六七年的小年夜彻底成为永恒。
她说,你之前没来找我,没机会跟你提。
哦哦。这样啊。董卿笑笑,像预感到了什么似地急忙说,难得的机会那就不提别人了……
他叫陆昀。周涛开口。
董卿说,这个年糕好不好吃呀?下次我给你带面条呀——
认识两个月了。周涛说。
董卿说,哎呀我们好久没跳舞了我们来跳舞吧我还记得去年就是今天晚上你跳舞给我看来着——
周涛平静地看着她,董卿,知道了对吧。
董卿咬牙,不再说话。
那我们就讲清楚吧。周涛说,我后悔了,别来找我了。这一切就是一场错误。
周涛站起来收拾碗筷,董卿,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董从背后抱住她,任凭她怎么甩,不愿撒手。周涛,才两个月,才两个月,做不了数的。
周涛说,董卿,你不要闹,我要结婚了。

董卿脸贴在她背上,扣着她的腰,周涛,你不能这样对不住人家,你心里有我,你怎么能和别人结婚呢?
周涛说,我后悔了。
董卿说,你不会的周涛,你不会的。
周涛说,董卿,你要是真念旧情,就放过我吧。

董卿说,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呢?是不是我爸又找你了?一定是的,周涛你别急,一定有办法的,咱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好不好?再缓缓好不好?
周涛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缓,孩子就该出来了。

小年夜当晚,董父从温热的被窝中惊醒。眼见自己女儿翻箱倒柜乒乒乓乓。
董卿点了煤炭,军大衣狠狠一扔。
好好的衣服你这是做啥?!董父骂。

烧了。董卿说,周涛送的。现在,你高兴了吧。
董父不语,回头又睡进了被窝。
这把火烧的好。
烧死那些玷污革命的罪恶。

周涛结婚,搬进了陆昀住的工厂旁。

董卿重拾红卫兵小队长的势头,风生水起。抄家,批斗,斗无产阶级,斗无处发泄的愤怒,斗无处质问的苍天。

时代越紧绷,人心更涣散。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小公园里红袖章一扯,夜里见不得人的风浪,董卿依旧博得头筹。

周涛女儿生在六八年,取名湘。
也是这一年,董卿又跪在家中。

董父皮带要落。

董卿冷笑,爸爸,这您打不得,肚子里有块肉。
伟大的无产阶级工人后代。
谁的?不知道。
来啊,给我挂块牌子去游行示众啊。

董父气到差点昏厥。

董卿却只会了笑。

3.
董卿二十岁那年,嫁给了小公园认识的工人。
原本按她家的条件,是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不过她流过产。
对方是个跛子。

七零年领袖的照片每天擦得亮闪闪挂在墙上,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如来佛祖耶稣基督。

董卿随丈夫搬进大院。

三年未见。周涛一盆洗衣服的水往水泥坪一泼,淋湿一双腿。董卿抖抖湿漉漉的裤腿,撩撩齐耳短发。身后丈夫骂出声。董笑笑不说话。帮着丈夫一起搬东西上楼。

她甚至没看她一眼。周洗衣做饭哄女儿,蒲扇扇着煤灶的烟袅袅,下班的工人拎了桶赤胳膊在门外淋浴,隔壁的夫妻吵架摔了只碗,破碎地砸到门上,烟雾四散,女儿开始哭泣,不远处红霞四集,又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边际。

七十年代初期,风声比前几年稍缓,人紧绷着的弦终于开始有所松懈。可哈一口气吐在空中,还是脏的。

董卿住三楼。
周涛在一楼。

院落中间砌了几桩水泥板,用来洗衣。平日里孩子们常在那上边玩闹。于是妇女们的怒骂声便不绝于耳。

董卿丈夫和陆昀在一间工厂上班,常一同结伴而行,或偶尔在院子里一起喝点酒。

陆昀有次见了董卿,笑着招呼她今晚来家一同吃饭。

董卿笑,身体不适。

回了家,丈夫关切,哪里不适?

董卿说,哪里都不适。

丈夫闭嘴。知道她这是又心情不好。

董卿在七零年也进了厂,特意避开了周涛的工间。
楼上楼下交错,邻里来来往往。
每每照面。
转瞬即背影。

邻里之间关系都算和睦。
只是大家都知道。
三楼的董小妹不待见一楼的周大姐。
也没什么具体表现。也不用什么具体表现。
董小妹人美嘴甜,逢人就笑。
唯独一瞥见周大姐就冷下来,从不正眼瞧。
周大姐平常是个热心肠,话不多,但是踏实,对女儿很上心,人也勤快,院里数她衣服洗得最干净。
只是周姐一看见董小妹,也不自在。
大家都揣测,二人怕是有什么过节。
董小妹洗衣服时笑,说,周涛家以前是我抄的,这见了面嘛,难免尴尬。
周涛到外间收衣服,想着这样也好,她俩无非是前些年一个抄家与被抄家的关系。

偶然有一次,董卿从外边回来,大包小包提着,累得气喘吁吁。
刚巧路过周涛门口上楼,把东西放在楼梯边歇了会儿气。
周涛捧着碗出门,又放下碗。
颇踌躇了一会儿,见董卿望望楼梯,吐了吐舌头,一脸郁闷又认命的样子,和从前斗嘴斗不过自己时一模一样。
周涛低着头,走过去,说,我帮你吧。
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提了东西就上楼。
董卿把头发别到耳后,站在门前长廊上,没了笑,一言不发。
周涛经过她身边,两人自觉地别开眼。
董卿想,如果她现在还回过头去看一眼,周涛是不是也在看她。
可是谁都没有再回头。


七几年的孩童是随着时代的灭亡成长的

董卿踏着拖鞋,干瘦,纺织厂的工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盛夏里再用不上军大衣,衣领敞开,锁骨能放俩鸡蛋。
院里的孩子们围着树下跳棋,一颗颗透明的玻璃珠子中间染一抹色,狭长,日光下像猫的眼睛微眯着打量一张纸稚嫩的脸。
湘站在一旁,衣服洗得干净,脸上脏兮兮一片,沉默地啃指甲。
董卿把她拎到自己家。
跳棋没什么可玩的。不费脑力的东西,傻瓜才玩。她说。
董卿拎出把温壶,往搪瓷盆里倒水,面巾拧干。
擦擦脸。
再洗净,换水。
擦手。
小指头倒刺连肉,董卿拿了指甲钳,剪。

不痛。痛也忍着。
湘皱着脸。不敢吱声。
董卿说,毛巾送你了。拿回家当抹布吧。别啃指甲。你妈爱干净。

跳棋很快就不流行了。
弹珠从棋盘圆格里隔步跳,跳到地上,拐个弯,绕三圈,咕噜噜滚离。
衣服一包,一袋子弹珠碰撞作响,和抄家时井里挖出来的金条碰撞声是一样的。
董卿踏着拖鞋,腿一晃一晃,像蝴蝶的翅膀,翩然飞跃,越不过山丛一隅。

湘趴在董家地板,左手打右手的弹珠。
别的小朋友说,她是走资派的后代,无产阶级不能和资产阶级玩。

董卿不说话,看着小团子,偶尔发笑。腿依旧一抖一抖。

别跟你妈讲。
为什么。
你妈知道,会把你锁家里。
为什么。
尴尬。
为什么。
你懂什么叫尴尬吗。
不懂。
你妈还跳舞吗。

跳舞是什么。

董卿扶着竹床,笑。
周涛女儿连跳舞两个字都不认识。
是这样。她说。

董踩着拖鞋,松开衣领,脚尖画弧,塑料拖鞋刮着水泥地板,一转。
这样。
她伸长手,虚拥空气,一步步倒退,旋转,旋转,像蝴蝶,怎么也飞不离花瓣,颓然,无倦,乐此不疲。
董倒在竹床上,额间细密的汗,透明,一滴滴冒出白色的皮肤。
我不会跳舞。
董说。
湘握着弹珠,眼睛不眨一下。
这是双人舞。
董闭着眼,笑。
你该回去了。
不跟妈妈说,我知道。弹珠还给你。
董说,乖。

工时不同,交错,董卿上了楼,周涛刚回家。周涛出了门,董卿向楼下招手。湘跑上去。董卿塞给她一只钢笔,一瓶墨水。湘握着笔,第一个学会的字是周。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不重要。
为什么是周。
因为重要。
为什么重要。
重要就是重要。没有为什么。
哦。

那天湘再次见了董卿一人沉醉的舞,见到董卿异常兴奋眼神炽热而后又归于倦怠的颓废。
湘突然说,不能跳舞,要剪脚。

董卿哈哈大笑,说,你去,拿剪子来。

湘吓住。
董蒲扇扇风,说,领袖有弹珠给你吗?
董卿说,小丫头片子,我逮人剪脚那会,你还没生。

湘不说话。
董卿说,世道坏,你不能坏。

湘沉默。

董向楼下看去,大字报越来越少。
你妈还跳舞吗。
湘说,没见过。
董卿笑,我见过。

董卿有时站在三楼的长廊上,周涛在水泥桩上洗衣裳。
每每若有所悟望去,董卿那儿哪有人呢。周涛边洗衣,边苦笑。
董卿躲在自家门背后,手抠着门轴,指尖泛红。等周涛低下头来,她才从门缝里再探出头去。
她只能看到那个女人的一半残影,她不会看到周涛的苦笑。
就像周涛也看不到她眼里的眷念。

湘坐在梳妆台前,董卿给她梳头发。
董姨,如果妈妈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湘问。
董卿说,她不会问。
湘歪了歪头,镜子里小姑娘的辫子甩呀甩。

湘说,为什么妈妈不会问。
董卿说,因为尴尬。
湘问,尴尬到底是什么。
董卿拧了拧她的头发,湘捂着脑袋躲。
什么是尴尬。
为什么尴尬。
陆湘九零年和董卿时隔经年再会面才明白。
有一种尴尬是无可言说的爱。
是董卿对自己母亲的无奈。
也是自己母亲对董卿的。

那年隆冬,院里厚厚的积雪,董卿下班回家,摔在了周涛家门口。

周涛急忙扶了人进屋,热水热毛巾,红花油。
董卿大咧咧把裤子一解,腿搭在周腿上。说,疼。

周涛说,疼也忍着。
红花油抹得小心翼翼。
董卿不语,眼睛盯着周涛,泪水噙在眼里,不落。
那么多年过去了。
董卿第一次正眼瞧这人,还是满眼的泪,和一颗热气腾腾的心。
周涛垂眸,说,你陪湘湘玩,我是知道的。
董卿低头,晚上自家门口温壶里的热水是谁添的,早上灶里的煤是谁换的,下雨天的衣服是谁帮忙收好叠整齐的,她也是都知道的。
董卿忍住不落泪,强颜欢笑,起身上楼。

周涛那天晚上一夜未眠。
楼上董姑娘忍着不落的泪,流进周涛不眠的夜里。每日每夜。都是醒不来的梦。

那年过后。
领袖的照片倒扣在了桌上。
大街上人人服丧。

周家平反。
周涛一杯白酒撒在土里。撒下穿肠毒酒,一杯苦药,一角破碎月光。
湘扯扯她的衣角。
妈妈,别哭。

陆与香港的伯伯有了通信。
香港,金碧辉煌的世界。唾手可得的机会。
陆昀收拾了行囊,红着眼对周涛说,等我。

董卿站在楼上看离别一幕,笑笑,望一眼天空,万里无云,好不开阔。

那时候,留声机里第一次出现邓丽君的歌声。
被批为靡靡之音,却还是让许多人偷偷关紧门户为之痴迷。

董卿的丈夫是个温吞且安分守己的男人。
楼下周姐,今天又送骨头汤来了。还特意避开你。他说,你说说看,这事儿咋办。
人心肠好,看你平时挺照顾陆呗。你瞎想啥,不喝我喝。
男人说,你别吃味,朋友妻不可欺我懂得,我没心思。
董卿笑,指不定人家有心思呢。排骨可不便宜,孤儿寡母的,勒紧裤腰带炖的汤吧。
男人说,董卿!
董卿笑笑,骨头汤喝的干净。清甜又犯苦。

去年在她门前摔了一跤,今年还记着呢。
六七年她缠着周陪她跳舞,一脚踩得周涛龇牙咧嘴。她心疼不过,听了祖母的话想方设法给周端了碗排骨汤。
这谁心里有什么心思啊,瞒得了谁呢?骗不过自己。

董卿的丈夫是七七年死的。
机器事故,绞进去半只手臂,失血过多,死在了担架上。
董卿把赔偿金都给了男人家里人。
周涛夜里上楼,董卿坐在地板上扔石头玩。
起来吧,地上凉。
周没敢扶。只劝说,你这样,他知道了也不好过。
董卿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他。

周涛给她收拾好屋子,理清男人的旧物。
寻了块空地点了把火。
董卿说,你当年送我的那件军大衣,也是这么烧了的。
周涛不语。
董卿又说,香港还没来信吗?
周涛说,半年了,不知道。
董卿笑说,真不是个东西。
周涛不语。

二人看火苗升腾。烟雾缭绕。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带不走。

周涛叹了口气,应该是我对不住他。

董手指动了动,没说话。

运动结束后平反了一大批人,院里的人搬进搬出。
只留下这楼上楼下两个女人是常住户。
一个寡妇,一个活寡妇。
董父有次给女儿送东西,见到周涛,二人俱是一愣。
周赶紧低了头,去找女儿。
董父上楼,腊肉往案板上一摔。
董卿收过腊肉,笑眯眯,别摔,砸坏了咋办。爸,您来得真是时候,今晚可以和涛涛打牙祭了。

不知廉耻的东西。
董父解了皮带要打,董卿不躲不闪,您半只脚快踏进棺材的人还管这些做什么?嚷声大了丢的是您的脸。我怕?我有啥可怕的?我没啥可怕的。我啥都不怕。
皮带狠狠一抽,董卿怒急只笑。
要她嫁,她嫁了。要我安生,我也安生了。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无非是念着每天能多见一眼。
卑微又绝望。

董父愣住。
董卿笑,她没跟我说她为啥火急火燎要嫁人,难道我就是傻的?六六年你就找过她是吧?

董父颓然,你搬还是不搬?
董卿咬牙,切齿,不搬。你以为这是旧社会还是文革呢?来啊,抄家啊?游行示众?你打我啊,你一皮带抽死我算了啊。

就当我没生这个女儿。
楼上关了门窗噼里啪啦。
周涛说,湘湘,你去看看董姨吧。

湘跑上楼,董抹一把眼泪。
湘说,董姨,我妈让我来看看你。
董卿摇头,你下去,我没事。
湘回了家,见周拿了药,反复几次,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湘说,妈妈,董姨说她没事。
周涛不语。
六六年那人拿给她块面包,瑟缩着只笑,要她跳舞给她看。她从不让她知道,她是怎样一身伤。

香港来信了。
陆说,涛,对不起。
周涛却终于能心安理得翻出自己蒙尘的舞鞋。

你妈最近怎么样?董端着盆洗衣裳,问湘。
湘说,什么怎么样?
董卿用力搓衣裳,你妈没告诉你吗?
啥?湘问。
董卿沉默半晌,双手通红。你爸在香港有女人了。
湘不语。
董卿说,你妈打算咋办。
湘说,不知道。
哦。董卿擦干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巧克力。
你掰左边那块小的,不许贪吃,右边的给你妈妈,吃点巧克力缓缓心情。

哦。湘接过。

董卿跺脚,陆湘,你倒是说啊,你妈是不是不高兴。
湘吃着巧克力,你把大的给我吃我就告诉你。
董卿说,周涛怎么生了这么个小兔崽子。
湘说,我妈告诉我的,要是董姨问起来,不能说。
董卿气得要揪她头发,湘在院子里四处逃窜。
洗衣服的水撒在水泥地上被蒸发。
湘问董卿,现在不尴尬了吗?
董卿自嘲似地笑笑,不说话。
陆湘想,大人的世界真奇怪。

那年梅雨季,某日大雨,同学说,你爸在香港有了媳妇儿了,要生香港崽,不会要大陆女儿了。
湘不善言辞。只一个饭盒,扣到了同学脑门上。
她飞快地跑出学校,跑进小巷,跑进闷热的风里,雨打屋檐,巷子里未关的鸡扑腾着翅膀四处逃窜,可是飞不起来,怎么也逃不开,怎么也躲不过。
湘站在门口大口喘气。
今日母亲休息,应当是在家的。
她想,母亲会怎么对她呢。
可是家门紧闭,窗户也合上。
闪电划破天空,黑压压的雲团低沉似欲坠。
湘靠近窗,闪电撕破苍穹,一道绝望的光亮彻天边。
董姨的黑发贴在额间,细密的汗在窗后朦胧。她的锁骨在闪电下与水珠一同蜿蜒,就像幼时自己曾见她一人舞动后独躺于竹床那般,慵懒倦怠,辗转成诗。

雨越下越大,风里是雨,雷中夹雨。一串串密密麻麻连绵不断,世界在雨中扭曲,屋檐的线条扭成一团错落,鸡笼倒翻在地晃晃悠悠不肯平静,梅雨季的空气从皮肤渗入肺腑令人窒息。

窗户上的水珠一道道蜿蜒,雨不肯断,不肯断,玻璃窗后,雨一次又一次淋湿绿叶,揉捻花瓣,山丛中的蝴蝶煽动翅膀飞呀飞,融进这连绵的雨丝中,化作种子,开成另一朵花。

湘再度跑进雨幕,灰色的雲层下坠,成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所有景致在雨中后退,模糊,迷蒙,浮动。

屋里有场双人舞。
再不见红卫兵。

一九七八年小年夜。
周涛桌上摆了三副碗筷。
董卿不请自来。
湘端了碗,不说话。
倒是兜兜转转,一切从头。董卿说。
周涛没说话。桌底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缠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想什么呢。周涛看着董卿嘴角弯弯。
董卿不回答。晚上看烟火时,两人手悄悄牵在湘背后。
董卿说,真想便如此纠缠至死。
周涛恍惚。似乎董卿在她耳边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时,还就在昨天,而一转眼,今夕何夕。

周涛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是遇见她的第十二个年头了。
那两个稚嫩的小姑娘,像就在昨天,像过了一百二十年。

八十年代初。
邓丽君风靡一时。
那年大街小巷穿白色无带布鞋,裤脚向上卷,走路脖子上扬,满脸沉醉,嘴里哼唱。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湘还是那样子,不爱说话,不爱跟同龄人来往。闲时便帮母亲做做家务,或搬张凳子坐在门口看书。安静,沉默。
一点不像你。董卿说,你年轻的时候跟我斗嘴可来劲儿了。
那是你天天话多。周涛笑。
湘听俩人嬉笑,手捏着书页一角,一页书看了一刻钟。
董姨和母亲的工时早已相差无几。
一道上班,下班,回家,吃同一桌的饭。
湘那年好好地跟老师认了错,一心扑在学习上,尽可能在学校多待些时间,再不逃课。陆湘的习惯就是这时候开始的,无论晴雨天,伞不离身。
她不要再淋雨了。一次也不要。

香港的信断了几年,又陆陆续续来了。
周涛一封都不想看。
董卿拆了摆在她面前。
字句恳切,言辞肺腑,展信如晤,情真意切。
董卿拿着信,念给周涛听。
董卿笑,彩旗不如糟糠妻。
周涛剜她一眼,不回应。
信里说,想念大院的贫苦生活,想女儿,想周涛,想母女俩去香港,一家团聚。
周涛一言不发,把信撕了个粉碎。

一个女人养着女儿日子也不是过不去,周涛说。
更何况还有个董卿见不得她受委屈。

日子过得去,和日子过得好,那怎么能相提并论。董卿说,考虑考虑嘛。没准以后还能继续跳舞。
周涛生气,背过身去。
董卿叹息。

那时早已没有牛鬼蛇神没有走资派,可以上大学,自由恋爱。可是白昼与黑暗交替,曙光就真的到来了吗?世道哪论好坏。没有哪个世道能容忍她们。

没有。

香港又来信了。

董卿先拆了信,又折好放回去。
周涛说,我不看。
董卿说,你必须得看。
俩人互相瞪着,谁也不让谁。

永远是董卿先败下阵来。

就当为了湘,就当为了湘。湘也需要爸爸。

周涛切菜,刀在砧板上噔噔作响。
董卿关了门,说,涛,去吧。
周涛切菜,下锅吵,刺啦一声,飞溅的油刺着手臂也不觉得痛。
那这算什么。周涛说,我俩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董卿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犯什么蠢呢。
我心虚。我不去。周涛说。
董卿说,我没碰过你,你干干净净的,没啥可心虚的。
一锅菜烧糊得彻底。放在一边,一股焦味弥散。湘搬了凳子,把门扣好,坐到了院子里去。
董卿从背后抱住她,脸贴在她背上。
周涛背脊抖动。
董卿说,涛,别哭,这是好事,好事。
周涛攥着她的手。那年她同董卿讲,我后悔了,董卿一双手也是这么攥着她,她怎么掰都掰不开,怎么甩都甩不开。
她推开董卿那么多次,这次,轮到董卿了。
董卿说,你别怕,我没关系的。
周涛嘶哑哭出声,拥住她。心如刀绞。
董卿一直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以后还可以再联系的,可以再见面的。

那年一九八一。

董卿三十二岁。
丧偶,无子,独身,与双亲断绝关系。

那年她三十二岁,把自己隐藏在候车室的柱子后面,目送周涛渐行渐远。

候车室熙熙攘攘嘈杂吵闹,一九八一年的北京放邓丽君的歌。
圆润甜美的女声轻微哽咽,充满哀愁。

那年邓丽君唱道——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 再见
GOODBYE MY LOVE  相见不知哪一天
我把一切给了你 希望你要珍惜 不要辜负我的真情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 再见
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我永远怀念你 温柔的情
怀念你热红的心 怀念你甜蜜的吻 怀念你那醉人的歌声
怎能忘记这段情
我的爱再见 不知哪日再相见

再见了我的爱人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
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也许我们还会有见面的一天  不是吗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 再见
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我会永远怀念你 温柔的情
怀念你热红的心 怀念你甜蜜的吻 怀念你那醉人的歌声
怎能忘记这段情 我的爱再见

不知哪日再相见
我的爱我相信
总有一天能再见

4.
董卿八二年从纺织厂下岗,自己开了间小店。
脚踩着缝纫机,对谁都笑得甜蜜蜜。
只是夜里缝纫机不停使唤。
脚一抖。
晃来晃去全都是那个人远去的身影。

年轻时,她送给周涛一双舞鞋。周涛把舞鞋摔在地上对她说,董卿,你别犯贱。
临行前,她买了双舞鞋塞在了周涛包里。

她说,周涛,我没后悔过。

董母私底下找了她许多次,父女哪有隔夜仇呢。回去道个歉,你爸就是嘴上不饶人。
董母想说的是,人都已经走了,何必呢?
董卿嘴上说,好好好,改明儿有空了就回家。
这个有空一直空了三年。
一直空到董父倒在病床上再起不来身。
想当年,父亲势头正盛是如何坚毅挺拔的身姿,如今满脸病容,面若枯槁。
董父说,别怨我,我没做错。
董卿笑,嗯,你没做错。
她也不是让她走了么。
董父说,你就为了那么个女人,记恨我一辈子?
董卿说,爸,我不怨你,真的。大家都没错,路难走,谁都不好过,我明白你。

怪谁呢。
怪领袖,没事闹什么运动。
怪张爱玲,说什么爱情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怪世道,放不下,忘不掉,却也只能这样。
怪一切。
独独不怪爱上她。

董父合上眼睛那年。
董卿最后一次跪在病床前。
人活这一遭啊。
活这一遭啊。

一九八五年,董卿告别了父亲。
生离,死别,通通历经后,是无尽的寂寞。
她来到电话亭,按下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街道上放的还是邓丽君的歌。
那串数字她按了无数次,从没有按下拨号键。

小姐,电话还没打通呀。报亭的小男人问她。
她微微笑着摇头,是啊。

小男人说,我看你天天打,一次没打通过,八成是永远打不通了。
董卿笑而不语。没有拨出去的号码,怎么打得通。

常来打电话,小男人与她话也渐多。
小姐,男朋友在外地啊。
不是。一个朋友在香港。
挺重要的朋友吧?这么上心。有地址吗?可能号码不对,写信问问看。
董卿不再说话。

一来二去,小男人看出来了。
小姐,你这打电话的方式挺独特啊。
董卿笑。
小男人也笑,怕什么呢。拨出去呗。
董卿说,我没事,闲得无聊。
小男人认真瞅她一眼,说,我也挺闲的。
董卿说,啊?
小男人从怀里掏出两张电影票,说,董小姐,你明天闲吗?

小男人小她几岁,姓宓。

在那个年代,没人看好。
更何况宓没结过婚,还吃的国家公粮。
宓倒是很想的开,嘴长在他们嘴上,随便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自由恋爱又不犯法。
董卿想,是啊,这都什么年代了。

这是八十年代。
许多人梦开始的年代。
有天晚上,宓吃了晚饭,跑到董卿家门口,蹲在走廊上抽烟。
他说,董卿,要不,跟我去深圳吧。
深圳,沿海城市,讲粤语,吃早茶,和香港接壤,自行车铃一响就能跑向香港的地方。
董卿说,铁饭碗不要了?想好了?
他说,我想好了。你呢?
董卿笑了笑,点头说好。

一九八七年宓说,邓丽君出新歌了。
我只在乎你。
那一年,董卿在深圳忙得连轴转,开始慢慢改掉打电话的习惯。
也是那一年,周涛走在九龙的街头。
她如今唱歌再难听。
董卿也听不到了。
可哪等得到开口唱,早已泣不成声。
心中无尽思念蔓延,梦里梦外董小队浅笑出梨涡,说,大舞蹈家,你心里有影呢,想着我。

后来的事情似乎就不仅仅是董卿一个人的了。它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业界的模板,无论是好奇八卦亦或是敬仰慨叹,都为人所津津乐道。

一九九零年。

月色如水。
董卿和宓坐在深圳的海滩边,看潮水蔓延又退却,亦如二人多年浮沉,最后终趋于平静。
宓给她剥蟹,动作娴熟。而后抽着烟说,怕是最后一次了。
董卿说,挺好的。
这顿晚餐在咸涩的海风中吃的平静,宓手指上的烟猩红一点,似是这些年来纠缠后的最后印证。
分手饭,亦是散伙饭。

宓说,我外面女人多,但我这些年来只这么对过你。
董卿笑着点头,我知道的。
她是一心奔着事业和钱来的,所以她从不介怀。

宓说,你心里有人我是知道的。

董卿笑笑,不语。

他又说,我也没有对不住你

董卿说,是的。

大家好聚好散,钱财各半。

日后见了面,再互道一句好搭档,生意场上还是有来往。

那晚分别前,宓说,心里那个人,这么久都放不下,要不要去试试看。

董卿说,我心里没人。

男人哈哈一笑,没事儿,咱们董总有钱。

二人相视一笑,分道扬镳。
宓说,董卿啊,香港不远的。

她究竟走了多少坎坷的路,从董卿走到董总,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外人只稀奇。
董总有个癖好,爱收集舞鞋。
各式各样的。
但董总却不跳舞,从来不跳,一次也不。

那时候各种舞厅横行,改革开放的春风沉醉了一批暴发户。
董总人到中年,独身,经历传奇,风韵更甚。

常有人邀请,董总不赏脸跳个舞吗?

慢三?快三?
双人舞。

董总只笑,四肢不发达,此生最讨厌跳舞。
她言笑晏晏,左右逢源,不谈苦衷,不露声色。
她是董小姐,董总。

一九九一年冬。

湘陪丈夫回大陆探亲。

桌席上一名字为众人津津乐道。

人未至,流言蜚语已漫天飞舞。

湘握着酒杯,笑,这位董总倒是厉害。不知全名为何?
姓董,单名,卿。
人强调道,卿相的卿。
湘点点头,还是笑。我知道的。她儿时学会的第二个字是卿。第一句背诵出来的诗句是日夜思卿令人老。
湘笑说,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能耐爬上来的。
有揶揄者道,终究是不光彩。

光彩?
湘想起童年盛夏里的暴雨,划破天空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浑身湿透跑在雨里是怎样一种冷,空气又是多么令人窒息。
湘依旧笑,要说光彩,做人嘛,谁又有的光彩。
董推门入座落座,言语熄。

湘望去。
董怔住。

湘笑笑,董总好
董卿勉强一笑,这位小姐是?

香港媳妇,陆湘。
湘说,董姨,好久不见。
一口地道北方话。
和那个人一样。

九一年小年夜,董卿与湘漫步在深圳的海边。
这里比北京暖和太多了。
隔着海岸的那端,不知道会不会有烟火。
二人沿着沙滩走了许久,董卿欲说还休,满腹心绪到而今,连一声叹息都落不出来。
湘说,董姨,还一个人啊。
董卿说,一个人轻松自在。
湘说,长夜漫漫,寂寞无边。
董卿说道,熬过去,也就习惯了。
湘默而不语。这样的语句太过熟悉。

董卿想起来今年夏天曾发生过的事。
某天晚上与一众老总唱卡拉OK。
几个好事者说。听说董总一直单着,是念着个人。
董卿不说话。
问道,听说八几年去了香港的?
董卿哈哈一笑。
那天晚上到后半场有些失控。
只记得包厢里脂粉气浓郁。
有人起哄道,董总要不也来位帅哥相伴。
董卿红着脸,借着酒意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你们都美女在旁,到我这就要帅哥了?不行,我也要美女。
众人皆愕,旋即哄堂大笑。
来来来,把你们的美女都叫上来,今夜董总要开荤。
一张张陌生的脸,千娇百媚。
董卿说,这个不行,脸太尖了。
董卿说,这个不行,眉毛太细了。
董卿说,不行,皮肤太黑。
董卿说,鼻子不够挺。
那董总要哪样的?
要安徽的,会唱黄梅戏的,会跳舞的,脸方,皮肤白,端正的,有点儿严肃的。嗯,有点像山口百惠的。

众人只当董卿撒酒疯。
却不料最后当真有人留了下来。
女孩说,谢谢董总照顾。
董卿一身酒气,拉着女孩子在大街上走。
大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两旁的橱窗早已关闭,只余下赤裸的模特姿态各异。
女孩说,董总,您是要回家还是去开房?
董卿说,不要不要,都不要。
女孩急了,董总,那您要去哪。
董卿坐在地上,西装外套甩在一旁,香港,我要去香港。
女孩心中暗叫不好,却不敢得罪。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安抚,上前去理好董卿的头发,拍着她的背。董总,回家睡一觉,明天醒来就飞香港好不好?
董卿拽住她的手,抱紧了她,说,你别走啊,我后悔了可不可以,你别走,你回来啊。
女孩柔声道,我在呢我在呢。不走。
董卿在四下无人的街头抱着一个陌生人哭得歇斯底里。
椰树在摇它的叶,街灯橘黄,照耀在一个哭泣的女人身上。

湘回香港前,董卿说,以后来大陆,任何有需要的地方,都可以找我。

湘在车站,挽着丈夫的手,丈夫笑道,董姨待湘真好。
湘笑起来,依稀可见故人年轻时眉眼。她说,董姨待我一向如此。就算我要董姨公司,董姨怕是立马就送我了,是吧,董姨?

董卿沉默两秒,笑出来,说,是的,我会。

湘敛了笑。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去过香港。
工作,应酬,陪友人游玩,购物,吃茶,赌马。
香港的建筑紧凑高耸。
董卿站在高楼林立的香港,想着,自己脚下的这寸土地,那个人是不是也在某一时刻踩过呢。

宓九几年约董卿重聚。
说,香港的事情,我找人打听了。
董卿说,不必。
宓说,八几年的时候人就不在香港了,去了法兰西。
董卿先是沉默,而后笑。
真好,真好。
翻来覆去,除了好,也无话可说。
董卿由衷道,谢谢。
宓摆摆手,就算没领证,好歹夫妻一场。
然后问她,真不打算找个人过?
董卿说,再说吧,再说吧。
这一再说,又没了期限。

九五年董卿回北京陪伴老母。
街头巷尾再度引发邓丽君热潮。
因为邓丽君逝世。
历经过七十年代关紧了门户悄悄沉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皆悲伤无比。
邓丽君的逝世像是一个时代的陨落。
是一代人无可言喻的逝去的回忆。

第二年陈可辛导演以邓丽君的歌曲为名拍了部电影,由黎明张曼玉主演。
董卿在影院旁边的一家音响店驻足,看街道上人来人往。
这年是一九九六年。
北京人潮涌动,人海茫茫。
旧日时光如流水昼逝,不复以往。
曾经辉煌的被批判为腐朽,光荣的如今被贬为辱国,领袖不再是人民的佛祖,艺术成为精神的食粮。平等与自由是现今的潮流风向。时代在进步,民众在进步。
未来是否已经到来。是否更加美好。
那些令你困惑迷惘的问题如今是否有了答案;你曾深深唾弃的,如今是否仍存在;你曾无比渴望的,是否得以拥有。
人生如朝令夕改,而岁月冗长望不到尽头。
影院人流四溢,一个女人随人潮拥挤。

北京城车水马龙,董卿站定,看见眼前一抹残影。
那人在人海深处若有所悟一回眸。驻足于人潮,似亘古屹立。

董卿微笑。

只听到大街小巷人人传唱,为一代歌后哀悼。

董卿笑着走入人海茫茫,与众人一同哼唱。

甜蜜蜜
你笑的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
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
在梦里

这年一九九六。
董卿四十七岁。
周涛永远大她五岁。

5.
一九六六至一九九六。
白驹过隙三十载。
不过沧海一粟。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Fin————

这个故事一开始是@暗室逢灯被鬼吹 写的
结果她坑了(围笑)
私心很喜欢背景设定,于是重拾续写。

从“董卿眼看着天空泛了红”后为我执笔,试过契合暗室的文风,后放弃。(标点符号死得早)
原本的结局给暗室发过,是董周双亡于文革。后脑洞爆炸难以抑制,洋洋洒洒1966-1996。
年代跨度大篇幅却小,才疏学浅难以还原背景,惭愧。外加上写得仓促,省去了许多细枝末节。自己看自己的文总是缺点太多。但写完了还是很高兴。若个中有错误之处,欢迎指教。
如果有时间,可能会写番外。以湘为视角。(不过我的有时间……你们懂得)
再提一下。
湘是这篇文里最难以把握的人物。因为难以把握,所以笔墨不多。但她是至关重要的一笔,我写得不多,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出来。
其实许多地方都没有坦明。
最后的结局be还是he各位见仁见智。
这个故事一开始是暗室的,后来是我的,发出去后,它是它本身,也是你们的。

感谢阅读。

许如斯
201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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